民国二十三年七月底，辽河口的芦苇荡子跟煮沸了的饺子锅似的，扑棱棱直冒热气。老把式陈三水蹲在船头，旱烟袋在石头上磕得梆梆响："这鬼天气，连条鲫瓜子都捞不着！"

话音未落，对岸芦苇丛里突然炸开一声嘶鸣，惊起满天苇莺。陈三水手一抖，烟袋锅子差点掉进河里。那动静不像虎豹豺狼，倒像是老辈人传说的龙吟——闷雷似的在肚子里滚了三滚，震得人后脊梁直发毛。

"三叔！"十五岁的栓子划着条小舢板从苇荡里钻出来，脸煞白煞白的，"西边湾子漂着……漂着老长一截子……"话没说完，船桨"啪嗒"掉进水里，溅起的水花淋了陈三水满头满脸。

等老少二人深一脚浅一脚赶到西湾子，日头已经歪到苇梢头了。陈三水眯缝着眼，瞅着浅滩上那团黑黢黢的物什，喉咙里"咕嘟"一声——好家伙！足有十四五丈长，鳞片在夕阳下泛着青幽幽的光，两根龙角歪在泥里，活像被雷劈断的老槐树杈子。

"龙王爷显灵啦！"不知谁喊了一嗓子，四下里"呼啦啦"跪倒一片。陈三水却觉得膝盖骨发硬，他总记得去年开春，小日本子的商船在辽河口沉了一艘，那会儿也有人说是龙王发怒……

正愣神呢，后脖颈子突然一凉。转身瞧见个穿灰布长衫的老道，眉心长着颗朱砂痣，手里浮尘一甩："施主可曾见过《白泽图》？这物什与书中记载的蛟龙倒有七分相似。"

陈三水还没搭腔，栓子先蹦了起来："道长您给说说，这龙咋躺这儿了？莫不是渡劫没成？"老道捻须笑道："《子不语》有云：龙属阳，见则天下大旱。可这营口地界……"话头突然一转，目光扫过远处山梁上几个晃动的黑影，"怕是有人不想让真龙现世啊。"

这话像根钉子似的楔进陈三水心里。当夜他就揣了半斤高粱烧，摸黑去找保长。推开门却见炕上坐着个戴金丝眼镜的，正用白手帕擦着锃亮的牛皮靴。

"陈老汉来得正好。"那人操着生硬的官话，把一张盖着红戳的纸拍在炕桌上，"大日本帝国东北开发株式会社，想借贵地的……龙骨一用。"

陈三水后槽牙咬得咯吱响。去年这帮东洋人强征芦苇荡，害得多少渔家断了生计。他装作没听明白，只管低头嘬烟袋。戴眼镜的冷笑一声，从皮箱里拎出个檀木匣子，掀开盖儿——里头躺着块巴掌大的鳞片，在煤油灯下泛着诡异的蓝光。

"这是北海道渔民供奉的龙鳞，和贵地发现的……"他故意拖长音调，"可是一对儿呢。"

陈三水浑浊的老眼突然精光暴射。他想起来了！去年开春沉的那艘日本商船，船舱里就藏着几个这样的木匣子。当时他帮着打捞，摸到个铁皮箱子，上头印着个带翅膀的蛇形图案……

"三叔！"栓子突然撞开门，手里举着个油布包，"在芦苇根底下扒拉出来的！"布包展开，竟是半截断角，断面整齐得像刀切豆腐，角心里还嵌着块铜牌子，刻着个扭曲的"川"字。

戴眼镜的猛地站起来，椅子"咣当"倒在地上。陈三水趁机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，火星子溅了那日本人满腿："先生要找龙骨，得先问问老龙王答不答应！"

"是龙气反噬！"老道不知啥时候蹲在陈三水家的院墙上，手里托着个罗盘，针尖滴溜溜转个不停，"《抱朴子》有载，蛟龙戾气最重，若是被外邦邪术惊扰……"话音未落，东边天际突然滚过一阵闷雷。

陈三水抄起鱼叉就要往西湾子冲，被老道一把拽住："且慢！今夜子时，月破凶日，贫道要借施主的渔船一用。"说着从怀里掏出三张黄符，朱砂画的符咒在阳光下泛着暗红，"这是用黑狗血混着朱砂画的，贴在船帮上，百邪不侵。"

当夜乌云压顶，辽河水泛着幽光。陈三水划着船，老道盘膝坐在船头，浮尘扫得水面"哗哗"响。快到蓝布棚子时，水面突然浮起层白雾，雾里影影绰绰现出个人影。

"是二愣子！"栓子在后舱惊叫。可不是嘛，前日失踪的渔家小伙计，此刻两眼发直，直挺挺立在齐腰深的水里，手里攥着半截带血的日本军刀。

老道念咒的声音陡然拔高，浮尘"啪"地打在水面上。二愣子浑身一颤，嘴里突然发出尖细的笑声："川岛君，你的实验……就要成功啦……"话音未落，整个人"噗"地栽进水里，水面泛起片片血花。

陈三水正要下水救人，老道厉声喝道："别动！这是东洋的傀儡术！"说话间，蓝布棚子里突然亮起惨白的灯光，映出个巨大的黑影——那"龙尸"竟在缓缓蠕动，鳞片摩擦发出刺耳的"咯吱"声。

"果然如此！"老道猛地将浮尘插入水中，"《聊斋》有篇《龙无目》，说的就是蛟龙被剜眼后化为凶煞。这根本不是自然死亡，是被人活活……"话没说完，水面突然炸开，黑影腾空而起，月光下赫然是条没有眼珠的蛟龙，腹下四爪被铁链穿透，汩汩流着蓝光。

陈三水这才看清，龙角断茬处插着根铜管，管身刻满扭曲的符文，和栓子捡到的铜牌如出一辙。远处传来汽笛声，日本人的探照灯已经扫到河面。

"走舵！去芦苇荡深处！"老道突然夺过船桨，渔船像离弦之箭扎进芦苇丛。身后传来枪声，子弹"嗖嗖"擦着耳边飞过。老道却不管不顾，从怀里掏出个瓷瓶，将瓶中液体尽数泼在龙尸上。

腥臭味儿瞬间弥漫开来，龙尸剧烈扭动，铁链"哗啦啦"作响。陈三水这才发现，芦苇荡深处竟藏着个祭坛，九根石柱上刻满狰狞的兽首，中央凹槽里积着发黑的血迹。

"这是锁龙阵！"老道一掌拍在祭坛上，"《水经注》记载，秦始皇东巡时在此地斩杀蛟龙，用九宫八卦镇压龙魂。这帮东洋人……"话未说完，祭坛突然剧烈震动，石柱上的兽首齐齐喷出绿火。

龙吟声震得人耳膜生疼，陈三水看见老道将黄符拍在祭坛中央，口中念念有词。绿火突然调转方向，顺着铁链烧向龙尸。那蛟龙吃痛，竟张口吐出团蓝光，正中蓝布棚子里的仪器。

"轰！"火光冲天而起，日本人的营地瞬间化为火海。陈三水被气浪掀进水里，恍惚间看见龙影冲天而起，腹下铁链寸寸断裂。等他被栓子从水里捞出来时，东方已经泛起鱼肚白。

营口镇沸腾了。有人说看见真龙腾云而去，有人说老道驾着龙尸飞升。只有陈三水知道，当他在芦苇荡深处找到老道时，那人浑身是血，怀里紧紧抱着本线装书，封皮上赫然写着《淮南子·地形训》。

"告诉孩子们……"老道把书塞给栓子，气若游丝，"龙有逆鳞，触之必怒。但比龙更可怕的……"话没说完，手指突然指向河面——原本躺着龙尸的地方，此刻漂着半截铜管，管身符文正缓缓渗出黑血。

三个月后，日本人在辽河口的实验室被炸毁，据说现场发现了九具焦尸，每具怀里都抱着块带符文的铜牌。而陈三水家的院墙上，从此多了道龙形的划痕，每逢雷雨夜，总有人听见若有若无的龙吟。

多年后，栓子在省城念师范，有天翻开《山海经》，突然指着插图叫起来："三叔你瞧！这应龙腹下四爪，和咱们当年见着的……"陈三水磕了磕烟袋，望着窗外飘过的云彩，恍惚又看见那道青幽幽的龙影，在芦苇荡上空盘旋了三圈，终是化作一道金光，消失在朝阳里。

这世间万物，有形皆有灵。龙也好，人也罢，若失了眼珠子里的正气，纵有通天彻地之能，也不过是具行尸走肉。老辈人说，那营口坠龙不是天灾，实是人心堕落招致的孽障。如今辽河依旧奔流，芦苇荡年复一年青了黄，黄了青，倒像在提醒后来人：莫让铜臭迷了眼，且守住心头那片清亮亮的水光。